信中人——勃拉姆斯与克拉拉
天赐良缘,让我得见勃拉姆斯的若干书信。对他,只说“我心仪之”还不够,因为在私心深处,我早已认得他是常来我心坎上坐坐的旅人、常到我心田里除草的 农夫、常在我心房里一杯茶喝到天亮的好友。当然,这都是从他的音乐(尤其是室内乐)里得来的印象。此番有此“奇遇”,看他热气腾腾的话语扑面而来,喜不自 禁之外,叫我怎能不生出心思,要从文字下面勾点蛛丝马迹出来,好与往昔的印象作些印证和引申?
有这么一件事。克拉拉要把她为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作的华彩乐段汇拢起来,拿出去出版。在做案头准备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其中哪些出自勃 拉姆斯之手了!她十分“震惊”,作为抵补,她想在封面里加上勃拉姆斯姓名的第一个字母J.B.,并在自己的署名旁边注明“部分采用了勃拉姆斯的华彩”。
勃拉姆斯的回信很短:“亲爱的克拉拉,我满怀热忱地恳求你,以你的名义,让这些华彩播布世界吧!至于印什么‘J.B.’,哪怕用最小的字体,看起来也 是很不舒服的,你也真不值得为此烦心。(维忠赘补:我何尝为你做过什么,如果现在你要硬塞给我一段的话)难道我还能再多拿些近作给你看看——其中大部分是 我自己写的,只除了整整一大段华彩!更有甚者,我还不得不往自己的作品里添上一支最最可爱的旋律啦:其实作者是克拉拉·舒曼!(维忠按:此处用 CL.SCH.,有对封到自己头上的J.B.揶揄之意)我可知道我自己那些东西从来都不会显得灵巧,更不要说美丽优雅了。真的要说你也能从我这里得到片纸 只字的话,那我还欠你太多太多的旋律呢!这倒又使我想起我不能指望你在梅宁根听到你最近写的那些柔板了,真是遗憾!那两首三重奏和五重奏我认定绝对不会破 坏你在梅宁根的愉悦,而你只在钢琴上抚弄它们、得来的欢娱可能还是有点儿模糊的。至于那些华彩,你该不会再有什么不安了吧?你的勃拉姆斯要附上温馨的问 候。”
事情很简单。梅宁根是块地方,梅宁根公爵的宫廷乐队闻名全欧,彪罗和理查·斯特劳斯师生都曾任它的指挥。克拉拉“最近的柔板”不明,“三重奏和五重奏”则是指勃拉姆斯的《A小调单簧管三重奏》和《B小调单簧管五重奏》。可要是带着“邪念”去看,还是“有戏”!
回信的日期是1891年10月2日。这时勃拉姆斯已是五十八岁的半大老头,克拉拉更是七十二岁的老太太了。勃拉姆斯的口吻还是饱含着热情,随口开出的 玩笑也见出他和她的相知相近,可是这还都不出我们的了解和想象,更重要的、敏感得令我们穷究不已的,还在一个“欠”字。
勃拉姆斯的“三重奏和五重奏”都作于1891年,同年12月1日首演于柏林。从信里我们可以推断这两部作品刚刚完成不久,再推测勃拉姆斯可能还在或正 打算听几位乐手排演,并且希望克拉拉也听一听。《B小调单簧管五重奏》是勃拉姆斯众多的室内乐杰作中非常突出的一部作品,感情丰富而绵长,线条清丽,音色 暖暖地润着柔光,是真正称得上“灵巧”和“美丽优雅”的音乐。我那时一听就为之倾倒,好象漫天飘拂着多少情丝,让人每一次听,都忍不住要采上好几把藏在心 里。而他其余诸多室内乐虽然也是浓情灌注、感人至深。却都把作品压得很重,象《C小调钢琴四重奏》简直就能听到喘气的声音了,更不要说他的晚期钢琴小品 (我觉得两首中提琴奏鸣曲也应该和它们归到一起)里那种“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寂寞,总之,很苦。那样一种动人,感情是狠命在地底下挖出来的。虽然挖得多, 化成音乐,内力大而能连绵不绝,可是听的人再为之俯仰,终归不能“浮想联翩”。这种不讨好的事勃拉姆斯做了一辈子。这位呆板拘谨的音乐家向来对自己的作品 不大以为然,并且内心里充满矛盾,常常对自己精益求精,有时候却又让人家“只管随便改”。可是从他笔下终于流出来一部《B小调单簧管五重奏》,随处沾惹情 思,把旋律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路走一路留下香气。并且从信里的口气看,他对自己这部不同以往的作品还是充满自信,甚至有点“沾沾自喜”的。
难怪我以前听它的时候,觉得怎么有点“不象”勃拉姆斯了呢,原来里面来了好多好多的“克拉拉旋律”!勃拉姆斯写信的时候,脑子里明明还想着这部五重 奏,“欠”字所系,可不正是坦承克拉拉是自己的灵感源头?又难怪勃拉姆斯期盼克拉拉能早日听到它的演奏,在往常的请她品评指正之外,又怎知他不是想借此一 诉衷曲!以前心里虽然也有疑问和猜测,毕竟不能坐实,现在一个“欠”字,该算抓到“话柄”了吧。
真要感谢她在他心里的美好印象,(从流传至今的画像来看,她到老也十分“美好”)让我们在陪他吞咽了那么多的辛酸之后,终于可以从这部作品,看到一个“美丽的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情谊是不用说的了。可是在这片深厚宽广的沃土上,有时竟也要迎来多变的气象,经受暴风雨的肆虐。就在为了那些华彩的事,克拉拉对勃 拉姆斯友好的鼓励作出感谢之后,只隔了五天,她突然又为了舒曼《第四交响曲》的出版对他大光其火。于是在同月的10号和16号,勃拉姆斯又写了两封分辩的 信,其中后一封因为又看到了克拉拉对前一封的更为激烈的答复,所以他说的话有些甚至已超出抗辩的范围了。
此时距舒曼故世已三十五年了。四年前勃拉姆斯就有心出版这部交响曲,现在终于看到了印得很漂亮的两本乐谱,自然十分欣慰,大概也满心以为能和克拉拉一 起庆祝一下,哪曾想人家冲天怒火席卷而来!不用说勃拉姆斯毫无准备,惊愕莫名。为了这部曲子的出版,他主持其事,出钱出力费了不少劲,孰知非但无功,还要 受过?10号的信里,他反复强调以前已多次和克拉拉提到自己打算这样做,而“你”都没有表示反对,怎么现在又说“出乎意料、十分恼火、无法接受”?到16 号的信里,他就把出版此曲的“责任”全部担起来,让克拉拉只管对自己泄愤了。
克拉拉对这件说了几年的事大发无名火,让人实在难识其中奥妙。后来人只能猜测也许是因为她耳朵里正害着的小毛病使她无法分辨音高,由此情绪不好,才会 对此大发雷霆,其它再也寻不到什么可以帮助理解的由头。按说就算她兴致不佳,这也应该让她打起精神才对。克拉拉是位杰出而坚强的女性。她是那个时代最出色 最有声望的钢琴家之一,九岁就开始演出,十二岁在德国各地献艺,十三岁巡演欧洲,《新格罗夫》评介她的演奏“充满诗的意趣、深厚的感情、歌唱着的音调,并 且严格遵循作曲家的标记”,几乎说全了做一个伟大演奏家的标准。她又是在德国大量演出肖邦、舒曼和勃拉姆斯作品的第一人,当肖邦作品在妇女中大为流行之 时,他认为克拉拉是德国妇女中唯一知道如何演奏其作品的人。在那个大众还不承认有女作曲家这一说的年代,她在其恩师兼慈父的鼓动下,十一岁就开始作曲,十 七岁写出了传世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她的坚强也不止是和舒曼一起为璀璨的爱情、志同道合的婚姻而不懈抗争,还表现在舒曼身后她致力并完成了编辑出版舒 曼作品集和书信集,更在于她历经家庭变故,(仅七十年代十年间就有老父与子女三亡一疯)却依然坚持自己的事业,直到“现在”(1891年)她还举办了最后 一场音乐会。(她的另一个儿子又刚刚亡故)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会有“自来火”?
从这两封信里,我们知道勃拉姆斯不但是义不容辞地参与了舒曼作品的出版,并且至少在《第四交响曲》里,他是从头到尾独力承担下来的。可是这次口角让勃 拉姆斯伤透了心。以前读到朗格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中说,“对于他,每一件看来是无辜的行动都可能变为新的悔恨的源泉,使他幽闭自身,逃避行动。 他一生力求无过,但人生只有在别人不被深深卷入的时候才可能保持无过”,一直疑心话中有话,背后该有很多事例,现在看这两封信,想来这件事情也可算作一条 有力的注脚。信的最后,勃拉姆斯说“现在我看到就连对此事作出争辩的希望也没有了”,并表示以后无法再为舒曼作品集做任何工作。这件使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事 情要到一个月后,约阿希姆说合的信到克拉拉手里,才暂时平息下来。
事情并没有完。因舒曼《第四交响曲》的出版而带来的哀怨,对勃拉姆斯说来是满腔热情反而把肺腑烤焦,一片好心把自己裂成了碎片,可是眼看着自己一生为 之托付深情和理想的人儿反目,气头上还能顶出几句讨个公道,过后却在表面上的相安无事里,得不到伊人半点气息,连绵四十年的情谊放到心头有多重?一朝陷入 空茫!
这样过了一年。1892年9月13日是克拉拉的七十三岁生日,勃拉姆斯吮咂了一年的落寞终于拉扯不住,滴滴坠到纸上:“亲爱的克拉拉,允准一个不相干 的可怜人呈上的这份祝福吧,他对你的仰慕从未有丝毫变易,现在他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满心以为是最亲近的、完美、好心又美丽的人…… 我很伤心自己对你来说成 了一个比任何人都不如的‘局外人’。长久以来我深感痛心,真没有料到会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呵。你知道我也无法接受明摆着的原因(印了那部交响曲)。多年前 我就有一模一样的感觉了,没有说,但是深有感触——在我第一次编了几首舒曼的钢琴小曲没有被纳入‘全集’的时候。从这两桩事体,我只好揣测你是不情愿让我 的名字和它们有什么瓜葛了。
面对我的朋友们,我只觉出自己的一个过错:处世太笨!可你都已经对此怀着极大的克制,忍过了很长时间了。直到一两年前,你也还是那样的呵。
在四十年的倾心相与(无论你对我的这种关系怎么叫法)过后,变得什么都不是,甚至还不如‘一次非常糟糕的经历’,这真是太苦、太难接受了。当然,这也 能禁得住,在无边的寂寥之间,我已惯与孤独做伴——该当如此。但今天我还要再说一遍,你们夫妇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体验,昭示着最盛大的珍奇和至为高尚的 内涵。
我感到——以我自己的直觉,无须其它——我要因你的弃我而去承受莫大的痛苦,但我对你和他的崇慕与沉思默祷的爱意还将永远温暖、闪光。
尽忠于你的J.B.。”
终其一生,在他所有写给克拉拉的信中,以这一封最为苦痛。这番四十年来的深爱骤然跌落而又拼命想再爬上去的心情,思之感之,于心何忍,实在无法评述。 虽说把文字的内容硬往音乐里攀附是很“不入流”的行为,可是您倒把这封信瞧个端详,再把《C小调钢琴四重奏》(作品60号)听来看看!
信末的署名用了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J.B.,这是我所见勃拉姆斯晚年书信中,给克拉拉的唯一一次。一般都只称名,(同样的待遇只给他的母亲和姊妹)有 时只简到J.。这里在态度上的郑重其事之外,怕是还有唤起“华彩”那一段美好回忆的意思罢。果真如此的话,不是在沉郁的悲情之上,又伸出一根纤微的触角! 我们仿见勃拉姆斯的心烧成死灰,却还擎着一点星星之火,大口的呼吸抑制在胸怀里,对着她,只待喷薄。
勃拉姆斯从挫折里得来的认识是对的,克拉拉的回信里表示尽管他对舒曼全集很有考虑,她还是打算自己动手。我们不禁要追问其中缘由,可是只怕克拉拉永远 也不会作出“答复”。仍以“邪念”看,出来两点:一是她个性强,认为是自己的事情,和舒曼感情也深,不要另一个也有点什么感情的人插手,根子是自己协调不 过来;二,也许这位大行家也觉到了丈夫和门生的高低,不肯“夫下于人”?瞎想!可是就忍不住要为勃拉姆斯的痛苦寻根搠源。克拉拉和舒曼的好姻缘冠绝古今, 是比翼双飞的名篇佳构。逝者如斯,克拉拉老来想必愈加爱惜他们过去“相对坐调笙”的怡然滋味,更要时时念起舒曼和她在婚前的相约:“我们来创造如诗如画的 生活!我们一同来作曲、演奏,象天使一样地把欢喜送给世间的人类!”他们的事业与爱情交相辉映,仿如裁出一阕四手连弹的妙曲,他俩坐下来正好,何用“局外 人”凑趣?勃拉姆斯也该有所体察吧,所以把哀告声也投向了紧挨着她的那一位。另一个“邪念”是更加牵强而无趣了,可是还有一支《降E大调变奏曲》的命运可 以撺缀得上。
不管怎样,现在对克拉拉是一个回心转意的时机了。她对勃拉姆斯的愁苦表示惊讶,话语里倍加安抚,“那么,亲爱的J.,让我们彼此以一种更为和睦的口气来说话吧”。
勃拉姆斯大感快慰。奇妙的是,有一种情谊真是可以不管逻辑的,在双方对舒曼全集的看法已达成“共识”之后,只隔了十来天,他又在信里把舒曼的小曲翻出来 了。“……它们全都不能被收入舒曼全集吗?!对我来说,这实在无法理解,因为这些小曲毋庸置疑地属于舒曼笔下最美丽的作品(当然很多了)”。好在此刻互相 都有关爱的表示,也有合作的愿望,克拉拉顺水推舟、没有再打坝。这样,由勃拉姆斯再弄一本《舒曼作品集·补遗》的念头又冒出来了,风调雨顺,长势良好,成 为舒曼全集中,编者署名为勃拉姆斯的唯一一本。把舒曼生前写下的最后一支旋律——《降E大调主题》作为全集的最后一页也是他的主意,同时遵从克拉拉的宿 愿,删去了舒曼为这个主题所作的变奏。
自此而后,直到他们的余生,他和她在相处和通信中重又充满了温情。勃拉姆斯心里倍受煎熬的苦恼被抚平了。过不多久,多年来头一遭,一封暖洋洋的信在圣诞夜载去了勃拉姆斯对克拉拉的祝福。
那支“舒曼绝笔”的《降E大调主题》也颇有“来头”。1854年,舒曼的精神已完全异常,终日和忧郁的梦幻相伴,时常看见幻象,听见幻音。有一次,他 大白天里看到舒伯特和门德尔松(都已作古)一起来教他这支优美的旋律。他想不负前贤,以它为主题作出一首变奏曲,到底精力不济,只写了许多弯弯绕的片断, 实际上没有完成。可是这支旋律还是十分美好,1861年,勃拉姆斯用它为钢琴四手连弹作了一首变奏曲。(作品23号)
怀着对克拉拉和舒曼的深情厚意,他在贺岁的信里这样说:“(舒曼)那首变奏曲可真是个奇特而难以驾驭的作品!有一天,我结束了漫长的整理和演练,回到 家里,完全就象对它没有任何想法了。我又坐到钢琴前,用自己的双手很舒服地抚弄它们。这就仿若一个人漫步于柔丽的春光里,头顶着恺木、白桦……许许多多的 树——花满枝头,还有条小溪,在身边呢喃。消受着这般宁馨的空气,没有人会再感到疲累。不冷不热,淡淡的蓝,柔柔的绿,人们不再为烦恼所羁,也不愿让黑暗 的森林、陡峭的岩石和湍急的激流打破那般可爱的单纯。只是——,若一个人用特别敏锐的耳朵聆乐,他会很忧心地注意到这个主题四次回到了同样的调,他会说这 种甘美和谐是太甜太软弱了,会因在变奏曲里过于频繁地一再听到它们而感到厌烦——没有成效!(归根结柢)一个人置身于这样奇妙的音乐,仿若看到可人的春 景、呼吸着春日鲜活的气息。”
这是凑巧呢,还是出于勃拉姆斯的苦心?不可深究了。总之放在祝福的信里,效果也是突出的:克拉拉非常欣赏他对此曲梦幻般的评析。勃拉姆斯心里深埋的诗 意难得地透出怀抱,也让人欣喜。不过,这好象不仅是对“舒曼绝笔”,更是对克拉拉而发的罢,回到这封信的开头:“好多年来,我们都没有共度圣诞了,但那以 后再无一刻有那么美好而欢欣:我想起圣诞树如此灿烂,那个夜晚,所有人的眼睛,年长的,年少的,辉映着它。这个节日是你的、你的节日!”
这样轻快里荡漾着热情的节奏,我们在别处,在他的乐里、话里见过几回?这是他为克拉拉开的“小灶”!他的笔在心尖上跳舞的时候,可没有打算让我们偷看,不要袭扰他们吧,更不要喋喋不休,你看这封信的结尾:
“万能的主呵,今天要是每个写信的人都把你耽搁这么久,谁去照管圣诞树!去吧,带上美好的祝愿,再温情地想想
献上衷心祝福的
你的J.”
一个人的内心,是一片不该贸然涉足的池塘,上面的风景再美,也不是游玩的地方。 说起来只是点点滴滴,絮絮叨叨,不知不觉就卷进了内里深深的旋涡。在勃拉姆斯的书信里留连,百年前的话语吐着滚热的情意,一圈一圈延宕开来,波动的无不过 是平凡人生的所感所求,常叫我沉迷、叹惋,不能自拔。
那 些叫他的身边人受不了的毛病,后人犯不上再说什么了。他对克拉拉的念想,从相识之后不久的热烈表白,到终其一生的敬爱,都只能以“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眼光 去看,而绝不能用“一切合理的就必将存在”去要求。为什么没有结合,就更不必妄作推断,也许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我们的目光本来就是为他的艺术所吸引,在 他的书信里,拣拾摩挲的也无非是些与之密切相关的人和事的谈片,籍以体味掩映其间的作品和人情。他的艺术里来自天启的成分不多,显而易见的是在太阳底下并 无新事的尘网里,执着于对人世的深切关怀和亘古长青的幸福感,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也要把自己的渴望弄个好收成,既而也为哺育音乐灵魂的古典精神传接 薪火。这是他生命的根,也是他的高度,站着,就象一颗树,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那是命运,管不上了。有句老话,“树攀藤,藤攀树”,我在心里心外的风景里 常常看到,心思时时为之纠缠,自己归作思树情藤,以为是大自然里有情生命的通用法则。生活里有些机缘,就象藤,可以把人搂起来,柔情转而成为支撑,生命因 之更加丰满、多姿。我现在以勃拉姆斯为中心,把这棵树从脚看到头,都有一根藤--克拉拉,和他“你攀我,我攀你”。具体说来,是两人对古典精神都有高度的 责任心和归属感,方向一致,同时,彼此又都愿予对方以推助,而暗地里--尤其是勃拉姆斯,在感情上也把对方视为可以寄居的屋舍--心的家园。
“ 你美丽的天性叫你不能对生活里的光照和艺术对你的馈赠了无所感,对我说来,这也是唯一的安慰。”这句话说在1887年的5月,克拉拉的家庭遭逢又一次不幸 的时候。不仅仅是宽慰和祈愿吧,透过这层悲哀的沙幔,我看到这句话正是他俩一生情谊的基石。同样的对于艺术的追求,相近的趣味,使得他们把自己的活力和另 一个生命互相偎依、牵引,接下来才会劝道:“我真希望你总能享有你的艺术给予你的莫大的喜悦。我知道,没有一个人象你这样,对你来说,这就意味着一切!” 并不惊人的话语,我却看着他把彼此间的理解与照护和生命本身的自励揉成了一团。他的情意和他所追求的理想,一齐落在克拉拉身边。
正 是基于这么一种“思想的同居”,克拉拉的这一封信才变成了“狂喜之诗”:“最亲爱的约翰内斯啊,我可一定要跟你说说你的奏鸣曲--它太深、太深地打动了 我!今天,它一到我手上,我很自然地立刻就在钢琴上弹起来,弹着弹着,我乐坏了,高兴得要哭。从美妙的开头,到前两个乐章都让我充满喜悦,你更可以想见第 三乐章给我的欢欣--我重又在乐呵呵的八分音符走过的节奏里认出了如此亲爱的'我的'旋律!我说它是'我的',是因为我不相信还有哪一个人会象我这样满怀 喜乐和渴望,钟爱这支旋律。真是美妙啊,整个末乐章,我就一直那么快活!我的笔太笨了,但我的心却怀着深情和感激为你跳动,在精神上,我们的手紧紧相 握!”临了,她怀着不舍说“再会”,接着又把'亲爱的约翰内斯'再叫了一遍。(1879年7月10日)
信 中的奏鸣曲是勃拉姆斯的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他在到帕勒默探望过克拉拉的小儿子、他的教子费力克斯·舒曼之后开始创作。费力克斯很有音乐天分,可惜被肺结 核所苦,只活到二十四岁。在健康没有衰落之前,他用约阿希姆的瓜纳里琴努力学习小提琴演奏。勃拉姆斯看到他正为病情有所好转而充满希望。据说勃拉姆斯在写 作此曲的慢乐章时,心里就想着费力克斯和他的小提琴,这时费力克斯却已在弥留之际了。勃拉姆斯把这部作品给克拉拉看的时候,因为对她充满深切的同情,竟至 心怀愧疚,犹豫不决,几乎不忍寄阅。
然 而,正相反,悲伤中的克拉拉在他的手心里读出了喜悦。“我的旋律”是勃拉姆斯几年前作的一支歌,“雨声”,歌词大意是“雨声淅沥,唤起我儿时的歌。每当小 雨落下,我们在门前同声歌唱。能否再听到那歌声,和这一样的雨声相伴。在我纯洁的童年,它曾润湿我的心灵”。这支歌还有另一个版本,题为“回音”,推想是 勃拉姆斯对歌词感触颇深,为之作了两副歌调,分列为作品59号的第三和第四,可惜无从再做进一步的探究了。
以勃拉姆斯在乐曲里处处用心的一贯做法,把“我的旋律”用进第三乐章,自必又是寄托遥深,怎不惹人遐思?妙在“我的旋律”成了一只拨浪鼓,两颗心在上面响成一片。勃拉姆斯的爱情借着他的艺术,坐实到他向往的地方。
而 他们的琴瑟相谐之处,又岂只在这一支“我的旋律”。很多彼此间的呼应与共鸣不必说了,即使对于别处的景象,只要是在艺术风景线上,他们的态度也有许多共通 的、互相支持的地方。比如对瓦格纳,用朗格乐史《西方文明中的音乐》里的话,勃拉姆斯“倒并不是极端反对当时流行的音乐风格,而更多地是反对当时音乐的文 学和哲学的倾向;他要使音乐重返到自己的天国里去”。克拉拉则带着怨气写道:“这种烈火般的音乐不能打动我--我根本没有听它的必要。”他们“紧紧相握” 的手中交融着艺术里的美感和追求,这是他们的生命,也是他们的爱情唯一的方向和道路。我们也就是在这条道上,看到百年前的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站在我们面前。 他们的生活里当然承载了很多不幸,可是二位:“你们总能享有你们的艺术给予你们的莫大的喜悦,我知道,没有多少人象你们这样,对你们来说,这就意味着一 切!”他们有靠得很紧的根,又一起努力生长,抱着同样的向往,渴望贴近同一片天空。这片理想国里生命和真情的乐土,对于浊世里的人们,虽然开放了神往之 境,却也不免有些纷扰。我满以为重听此曲,会在里面拣到克拉拉的喜悦,可是任她怎么喜极而泣,我的心思却跑丢了。
一 转念,到现代人阿瑟·密勒的名剧《推销员之死》。作者目光锐利,笔触多情。幕启,男主人公威利出场,“仅仅从他横穿舞台走到房子大门的几步路,也看得出来 他累极了”。同时出场的是他的妻子林达。“威利的反复无常的性格,他的脾气,他那些大而无当的梦想和小小的使她伤心的行为,似乎对她只是一个提醒,使她更 痛心地感到威利心里那些折磨他的渴望,而这些渴望在她心中也同样存在,只不过她说不出来,也缺少把这些渴望追求到底的气质。” 剧末,威利死的时候,“音乐在一片混乱的杂音中急骤收场,变成一根大提琴单弦的弹拨声。”(英若诚译文)
勃 拉姆斯的大提琴却有自己的和声。虽然终究免不了一个人捶胸顿足似的闷斗,他还是应该感到庆幸,在他的心里眼里,总有另一个声部--克拉拉,和他一起展开。 他该也可以含着温情和得意,把克拉拉称为他的“第一位读者”--尽管爱情没有油盐酱醋支持,总去不掉一丝苦味。他也不少“使她伤心的行为”:就在1887 年秋天,他完成了《a小调大提琴、小提琴双协奏曲》(有人评为“完全的音乐的结婚”),同时却又有他和克拉拉的“退信事件”。“退回它们,我好象正在和你 分离!”克拉拉叹道,在最后一刻,还是坚持留下了些对她“特别亲切”的信函。
一 辈子单身的勃拉姆斯和热热闹闹一家子的威利,都在人生舞台上,你演哪一个?这问题惹不起。这两个角色从不同的位置退场,出发点还不都是人心、人情?小人物 威利自有他庄严的地方,勃拉姆斯的心里,难道也象他在乐史上那么风光?我爱勃拉姆斯的音乐,兼及其人,可是读其人与乐,却都常常不好受--人说是“悲情勃 拉姆斯”。
那 时候,勃拉姆斯和我们一样,前心后背挂满七情六欲,少年、青年、中年,年复一年地苦干,歌与哭都同我们自己的情感道路相通。大家走在一条道上,怎么能不碰 头?一句话,一个乐想,都是他的心影,留下来和我们接谈。雨夕灯窗,心意微凉,抚想前尘往事,旧日炊烟,勃拉姆斯在心口进进出出,拨起几点火星。那扇小门 为他开着,却又吹来一阵穿堂风,闹大了火苗。